乌克兰提出的核心诉求

俄罗斯的军事行动想达到什么目的？2022年2月24日，普京发表全国讲话时提到了 “去纳粹化”这一模糊表述。外界普遍认为，“去纳粹化”最合理的解释是俄罗斯试图推翻基辅政权，并在此过程中抓获或杀死泽连斯基。

俄罗斯以为这会是场闪电战，但他们低估了乌克兰的抵抗决心。几天后，克宫不得不放弃彻底更换基辅政权的想法，开始探寻妥协的理由。

与战前一样，泽连斯基立即表示有兴趣与普京进行私人会晤。普京拒绝了与泽连斯基直接对话，而是任命一个谈判小组，由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扮演调停人的角色。

2022年3月，伊斯坦布尔，乌克兰总统顾问波多利亚克

2月28日，会谈在卢卡申科位于离白俄与乌克兰边境约30英里的利亚斯卡维奇村的一处乡间别墅开始。乌克兰代表团由泽连斯基政党的议会领袖达维德-阿拉卡米亚率领，成员包括国防部长、总统顾问和其他高级官员。俄罗斯代表团由弗拉基米尔-梅丁斯基率领，他是俄罗斯总统的高级顾问，曾任文化部长，成员还包括国防部副部长和外交部副部长等。

第一次会议上，俄罗斯提出了一系列苛刻条件，实际与要求乌克兰投降无异。但随着莫斯科在战场上的处境不断恶化，其在谈判桌上的立场也变得没那么强硬。

3月3日和3月7日，双方举行第二轮和第三轮会谈，地点设在白俄罗斯的卡缅纽基，与波兰仅一墙之隔。乌克兰人提出了他们的要求，包括立即停火，建立人道主义走廊，让平民安全离开战区。

之后，双方代表团继续通过视频会晤，但面对面的会谈中断了近三周。在数次视频对话中，乌克兰人提出了结束战争的核心诉求：对乌克兰的安全担保，即如果俄罗斯将来再次发动进攻，这种担保将迫使其他国家必须保卫乌克兰。3月10日，乌克兰外长库莱巴在土耳其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会面时谈到，乌克兰人希望讨论从北约成员国和俄罗斯可能获得的安全担保。

库莱巴想得到的是一种多边安全保证，这是一种相互竞争的大国承诺保障第三国安全的协议，通常以第三国不与任何担保国结盟为条件。冷战后，此类协议大多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北约等集体防御联盟。

乌克兰此前曾签署过此类协议。1994年，乌克兰签署了《布达佩斯备忘录》，作为无核武器国家加入了《核不扩散条约》，并同意放弃当时拥有的世界第三大核武库。作为回报，俄罗斯、英国和美国承诺不主动攻击乌克兰。但如果乌克兰遭到侵略，该协议只要求签署国召开联合国安理会会议，而不是出面参与保卫。

2022年3月，乌克兰正在独自面对生死存亡之战，这种冷酷现实促使泽连斯基寻求一种既能结束战争，又能确保侵略不再发生的方法。3月14日，就在两国代表团进行视频会晤时，泽连斯基在他的Telegram上发布了一条消息，呼吁提供“正常、有效的安全担保”，而不是“像布达佩斯那样的保障”。两天后，泽连斯基的顾问波多里亚克在接受乌克兰记者采访时解释说，基辅寻求的是绝对安全保障，要求签署国在乌克兰受到攻击时不能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他们必须积极保卫乌克兰的安全。

乌克兰的要求完全可以理解，但要得到实际的保证却非常困难。开始会谈时，以色列时任总理纳夫塔利-贝内特在双方之间积极斡旋。2023年2月，他在接受采访时回忆说，他曾试图劝阻泽连斯基不要在安全担保问题上纠缠不休。贝内特解释说：“美国会给你担保吗？它会承诺几年后如果俄罗斯违反了什么规定，它就会派士兵来？你忘了美国是怎么撤离阿富汗的了吗？弗拉基米尔（指泽连斯基），这不会发生。”

双方交换协议草案

战争刚开始的几天，俄军试图攻占切尔尼戈夫、哈尔科夫和苏米，均以失败告终。到3月中旬，俄军向基辅的进攻已基本陷入停滞。两国代表团于3月29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再次举行了面对面会谈。

这次会谈终于取得了突破。会后双方同意发表联合公报，并在新闻声明中大致描述了公报内容。据接受采访的与会者称，乌克兰人起草了公报的大部分内容，俄罗斯人暂时接受了将其作为和平条约框架的想法。

《外交事务》获得的公报草案显示，这份公报名为《乌克兰安全保障条约主要条款》。公报中设想的条约将宣布乌克兰为永久中立的无核国家；乌克兰将放弃加入任何军事联盟或允许外国军队进入其领土的打算；公报将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包括俄罗斯）以及加拿大、德国、以色列、意大利、波兰和土耳其列为可能的担保国。

公报还指出，如果乌克兰受到侵略并请求援助，所有担保国有义务在与乌克兰协商后向乌克兰提供援助以保证其安全，包括设置禁飞区、提供武器或直接使用担保国自己的军事力量进行干预。

根据拟议框架，虽然乌克兰将永久中立，但其加入欧盟的道路是开放的，保证国（包括俄罗斯）将明确“为乌克兰加入欧盟提供便利"。

俄罗斯能同意这点让观察人士非常惊讶。2013年，普京曾向时任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施压，迫使其退出与欧盟的结盟协议；且几周前，俄罗斯还试图夺取乌克兰首都，推翻其政府，原因就是为了阻止乌克兰向西方继续靠拢。现在普京却突然同意乌克兰成为欧盟成员，并由美国（等）保证其独立和安全。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公报表明普京确实接受了。

至于原因，我们只能猜测。闪电战失败了，俄罗斯必须减少损失，如果不能控制乌克兰整个国家，至少可以确保其放弃加入北约。这样既能满足俄罗斯基本的安全利益，又可以阻止继续战争导致的经济大出血，并能恢复国际声誉。

公报还包括另一项令人震惊的条款：它呼吁双方在未来10到15年内寻求和平解决克里米亚争端。自2014年克里米亚半岛被俄罗斯吞并以来，克宫从未同意讨论其地位问题，始终称克里米亚是俄罗斯领土，与其他地区没有任何区别。俄罗斯此次同意就其地位进行谈判，相当于默认事实并非如此。

边打边谈

3月29日，俄罗斯代表团团长梅明斯基在会谈结束后立即发表了讲话，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乐观。他说，关于乌克兰中立条约的讨论正在进入实际阶段，考虑到该条约有许多潜在保证人所带来的复杂性，普京和泽连斯基或将在可预见的一次峰会上签署该条约。

第二天，他再次向记者强调：“昨天，乌克兰首次以书面形式确定，他们愿意履行一系列最重要的条件，以便今后与俄罗斯建立正常的睦邻友好关系。他们以书面形式向我们递交了未来潜在问题解决方案的原则。”

与此同时，俄罗斯放弃继续攻占基辅，部队从整个北部前线撤出。3月29日，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亚历山大-福明在伊斯坦布尔宣布了这一决定，并称这是双方“建立互信”的努力。

这次撤军却坚定了乌克兰要消除俄罗斯未来军事威胁的决心，它让泽连斯基意识到，俄罗斯军队即使不能在战场上被击败，也可以被击退。到3月底，乌克兰夺回了基辅州大部分地区，重新控制了外界通往基辅的交通线，并收获西方国家输送的大规模军事援助。

4月初，布查的相关消息突然占据了各大西方媒体的头版头条。4月4日，泽连斯基访问布查。第二天，他通过视频向联合国安理会发表讲话，指责俄罗斯在布查犯下了战争罪行，并将俄罗斯军队与伊斯兰国恐怖组织（又称ISIS）相提并论。泽连斯基呼吁联合国安理会驱逐常任理事国俄罗斯。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双方的代表团仍在夜以继日地为普京和泽连斯原本可能签署的和平条约而努力。双方积极交换了彼此的协议草案，并开始与其他各方分享这些草案。

贝内特在2023年2月的采访中称，他看到了17或18份协议草案；卢卡申科也称至少看到了一份。从《外交事务》获得的两份草案来看，一份日期是4月12日，另一份日期是4月15日。这两份草案大体相似，但也有重要的不同之处——而且草案表明，双方此前的公报并没有提及一些关键问题。

2022年4月15日俄罗斯-乌克兰条约草案摘录

首先，公报和4月12日的草案明确指出，担保国将独立决定是否在乌克兰遭受攻击时向基辅提供援助。但在4月15日的草案中，俄罗斯人坚持只有“在所有保证国同意的基础上”才能采取援助行动。根据文本上的注释，乌克兰人拒绝了这一修正案，坚持采用原来的方案。

其次，草案中有几条是在俄罗斯的坚持下添加到条约中的，但不是公报的一部分。这些条款要求乌克兰禁止“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新纳粹主义和侵略性民族主义”——并为此废除六项乌克兰法律。这些法律广泛涉及苏联时期有争议的历史问题，尤其是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在二战期间的作用。

乌克兰自然不愿意让俄罗斯决定其历史记忆，尤其是在双方协商签署和平条约的背景下。俄罗斯人也明白，这些条款将使乌克兰人更难接受条约的其他内容。

红色斜体代表乌克兰不接受的俄罗斯立场，红色粗体代表俄罗斯不接受的乌克兰立场

乌克兰军队的规模和结构也是双方分歧最大的问题之一。乌克兰人希望在和平时期拥有一支25万人的军队，俄罗斯人则坚持最多不超过8.5万人，这比乌克兰在 2022年战争爆发前拥有的常备军还要少得多。乌克兰人想拥有800辆坦克，俄罗斯人只允许342辆。导弹射程的差距更大，乌克兰希望是280公里，俄罗斯只允许40公里。

会谈有意绕开了边界和领土问题。显然，他们的想法是让普京和泽连斯基在计划举行的峰会上决定这些问题。不难想象，普京会坚持守住俄军已经占领的领土，问题是，他要怎么说服泽连斯基同意。

尽管存在这些重大分歧，但4月15日的草案表明条约将在两周内签署。乌克兰谈判代表之一奥莱克桑德尔-查利在2023年12月的一次公开露面中回忆说：“2022年4月中旬，我们非常接近以和平的方式结束战争。”

和谈破裂

和谈为何突然破裂？普京称，西方列强介入并破坏了协议，因为他们更想削弱俄罗斯，而不是结束战争。他指责时任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称他代表“盎格鲁-撒克逊世界”向乌克兰人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他们必须与俄罗斯作战，直到取得胜利，俄罗斯必须遭受战略失败。

西方对这次谈判表现冷淡，华盛顿及其盟国对通过和谈结束战争的前景深表怀疑，毕竟，在伊斯坦布尔发布的公报回避了领土和边界问题，且双方在其他关键问题上的分歧仍然很大。

此外，一位当时负责乌克兰政策的前美国高官称，乌克兰是在公报发表后才与美国进行磋商，但公报中描述的条约却给美国带来了新的法律承诺（如果俄罗斯再次入侵乌克兰，美国有义务与之开战），仅这一项规定就让华盛顿对该条约失去了兴趣。因此，西方非但没有接受伊斯坦布尔公报和随后的外交进程，反而增加了对基辅的军事援助，并通过不断收紧的制裁制度等方式加大了对俄罗斯的压力。

英国率先展开行动。3月30日，约翰逊公开表示对通过外交解决冲突不感兴趣，“我们应该继续加强制裁，直到普京的军队全部撤出乌克兰。”

4月9日，约翰逊到访基辅，成为俄罗斯从基辅撤军后第一位到访的外国领导人。他告诉泽连斯基，“与普京达成的任何协议都会非常肮脏”，因为“任何交易对他来说都会是某种胜利，如果你给他任何东西，他就会把这些东西存起来，然后准备下一次进攻”。在2023年的一次采访中，阿拉卡米亚表示，“当我们从伊斯坦布尔回来时，鲍里斯-约翰逊来到基辅，说我们根本不会与俄罗斯人签署任何东西，让我们继续战斗吧。”这听起来似乎在暗指约翰逊应对和谈破裂负责。

此后，普京多次利用阿拉卡米亚的言论将和谈破裂归咎于西方，并指责乌克兰屈从于西方支持者。但阿拉卡米亚后来指出，问题的关键在于：公报描述的多边框架要求西方愿意与俄罗斯进行外交接触，并考虑为乌克兰提供安全担保，但美国及其盟友对这两点都不感兴趣。

在公开讲话中，美国人从未像约翰逊那样轻视外交努力，但他们也不支持通过这种方式结束战争。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和国防部长奥斯汀在约翰逊之后两周访问了基辅，主要是为了协调更多的军事支持。布林肯在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说：“我们对乌克兰的大规模支持、对俄罗斯的大规模施压、以及与30多个国家的团结力量正在产生实际效果。”

《外交事务》认为，关于西方迫使乌克兰退出与俄罗斯会谈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它暗示了基辅在此事上没有发言权。诚然，西方提供的支持加强了泽连斯基抵抗的决心，西方对和谈的冷淡也削弱了泽连斯基的外交努力。但最终，在与西方领导人的讨论中，泽连斯基并没有把通过和谈结束战争放在首位。无论是美国还是其盟国，都没有感受到他走外交路径的强烈要求。

泽连斯基也对俄罗斯在布查的暴行感到愤怒，而且明白这将使双方的和谈在政治上更加充满争议。尽管如此，布查事件曝光后的几周内，条约草案的幕后工作仍在紧锣密鼓的进行，这表明布查事件在泽连斯基的决策中只是次要因素。

俄乌谈判代表于2022年3月在伊斯坦布尔举行会谈

乌克兰人对自己能赢得战争的信心起了很大作用。俄罗斯从基辅和东北部其他城市的撤退以及从西方获得的更多援助改变了军事平衡。历史表明，对战场上可能取得的成果持乐观态度往往会降低交战双方在谈判桌上做出妥协的可能。

4月下旬时，乌克兰的立场更强硬了。他们要求俄罗斯立刻撤出顿巴斯，并以此作为任何条约的先决条件。乌克兰国家安全与国防委员会主席奥莱克西-达尼洛夫称：“与俄罗斯签订条约是不可能的，只有投降才能被接受。”

至于俄罗斯方面到底是真对达成和谈抱有极大兴趣，还是精心策划了一场闹剧；普京是在了解到西方不会签署协议后才不想谈判的，还是乌克兰的立场变得强硬后才放弃的，现在来看，外人很难得知了。

即使俄罗斯和乌克兰解决了分歧，他们谈判达成的框架也需要美国及其盟国的支持。在当时以及此后的两年中，美国和欧洲各国都明显缺乏与俄罗斯开展外交的意愿，也没有真正承诺过将在未来保护乌克兰的意愿。

会谈失败的最后一个原因是，谈判人员将战后安排放在了结束战争之前，双方跳过了缓解冲突的基本问题（建立人道主义走廊、停火、撤军），转而试图起草一份类似于长期和平条约的东西，以解决几十年来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根源。这是一次的野心勃勃的尝试，但失败也就在于它过于野心勃勃。

经历了过去两年的战争后，这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但却提醒我们，普京和泽连斯基愿意为结束战争达成非同寻常的妥协。因此，如果基辅和莫斯科再次回到谈判桌前，人们将发现谈判桌上会充满各种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想法，而这些想法可能有助于建立持久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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